「她真的很討厭美國。」
四年前，前任美國總統川普在七國集團峰會上，向各國首腦們公開抱怨了瑪格麗特·韋斯塔格（Margrethe Vestager）——這位向來以「嚴厲」著稱的歐盟反壟斷主管。
瑪格麗特·韋斯塔格是歐盟技術管理單位的強硬派，也是重要的推動者。任職歐盟委員會競爭專員期間，她因頻繁對Apple、Google等美國科技巨頭開出天價罰單而聲名在外，被稱作「矽谷女警」。
眼下，她一以貫之的反壟斷行動計畫又有了突破性的實質進展。
當地時間 3 月 24 日晚，在歐盟總部布魯塞爾，成員國和立法者針對《數位市場法案》（Digital Markets Act，簡稱 DMA）達成了一致協定，並公布了最終文本。
這項新規將反壟斷治理的矛頭瞄準了Apple、Google、Meta（原 Facebook）、Amazon和Microsoft，旨在規制五大公司在歐洲的商業行為和市場主導地位。符合「守門人」標準的矽谷巨頭一旦違反法案規定，將面臨巨額罰款，甚至有被拆分的風險。
法案的風格正如它的主導者瑪格麗特·韋斯塔格一樣，嚴格、強硬、好惡分明。外界評價 DMA 是「歐盟 20 年來首次全面修訂網際網路競爭規則」，也是「2018 年《一般資料保護條例》（GDPR）通過後，歐盟最全面的科技監管立法」，在全球範圍具有里程碑意義和深遠影響。
該法案可能會重塑應用商店、線上廣告、電子商務、簡訊服務和其他日常數位工具的營運方式，改變大型科技公司現有的核心業務和商業模式。
就在 DMA 定稿一周後，瑪格麗特·韋斯塔格對外表示，另一項重磅的反壟斷姊妹提案——《數位服務法案》（Digital Services Act，簡稱 DSA）有望在 4 月內敲定，重點是平台對內容的監管責任和定向廣告。
歐盟雙箭齊發，「守門人」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但經過一圈激烈的遊說之後，他們的抗議演說並未改變歐盟的態度和現實的立法走向。按照歐盟的立法程式，法律文本定稿之後，將交由歐洲議會和歐盟理事會進行投票表決，生效 6 個月後在各成員國施行。
事實上，最後的投票環節不過是走個過場，瑪格麗特·韋斯塔格預計 DMA 將在今年 10 月生效。新規的靴子落地，真正前途未明的，是大西洋彼岸不甘心被馴服的網路大公司們。
鐵娘子與「守門人」
在川普吐槽之前，Apple CEO 庫克也公開表達過對瑪格麗特·韋斯塔格的不滿，認為她讓Apple多交稅款是一場「政策不公」。
在歐盟乃至全球，瑪格麗特·韋斯塔格是宣導網際網路反壟斷和科技監管的頭號旗手。她在 2014 年出任歐盟競爭事務專員，並在 2019 年被任命為歐盟委員會執行副主席，手握打造歐洲數位治理戰略的大權。
她的同僚中，大部分人的權力都會受到種種限制，但她是個例外——不僅可以阻止公司合併，對私人辦公室發動突襲，還可以對跨國公司處以巨額罰款。
外界忌憚於瑪格麗特·韋斯塔格的強大權力。在 Twitter 上，她的同事們被惡搞嘲諷為頭腦遲鈍的笨蛋，或詭計多端的政客。相比之下，瑪格麗特·韋斯塔格則被描畫成眼神睥睨高傲、手持兩把大戰斧的「中世紀武力女王」。
正是在這位鐵娘子的推動下，DMA 從最初的提案一路加速，經過 16 個月就在立法機構內部達成協議，為最終的獲准生效奠定基礎。在歐盟的立法程式下，這一連串的行動已經足夠快節奏。
DMA 中最受關注的內容，是首次明確了「守門人」的認定條件和標準。
所謂「守門人」，是指大型網路線上平台企業。這些平台通常擁有巨大的財富，穩定佔據著市場主導地位，可以將龐大的使用者群體與企業聯繫起來，還掌握著關鍵的資料資源。
按照法案規定，「守門人」需要同時符合以下條件：
- 過去 3 個財年中，在歐盟的年營業額至少為 75 億歐元，或者市值至少為 750 億歐元；
- 在歐盟每月至少有 4500 萬終端使用者，每年至少有 1 萬名企業級用戶；
- 必須控制至少 3 個歐盟成員國的一項或多項核心平台服務，例如應用商店、搜尋引擎、社群媒體、雲端服務、線上廣告和瀏覽器。
按照這些標準列出名單，確定有資格成為「守門人」的，均是全球市值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美國科技公司。Apple、Google、Meta、Amazon和Microsoft都在「圍獵」的範疇。歐盟本土的網際網路公司中，只有 Spotify 有望成為其中一員，但目前的實力還夠不上。
不過，瑪格麗特·韋斯塔格否認 DMA 僅針對美國。「DMA 不是針對某些企業或某些企業的國籍。」她在去年接受英國《金融時報》採訪時說：「我們試圖弄清楚誰應該在治理範圍內，誰有可能成為『守門人』，這與市場效應有關。」
DMA 的另一個看點是高額的罰金標準。如果「守門人」違反規定，歐盟委員會可以對其處以上一年度全球收入 10% 的罰款；如果是屢犯，比例可以提高到 20%。
例如，Apple在 2021 財年的總營收達到了 3658 億美元。如果歐盟對其下達反壟斷罰單，按照 10% 的比例，「富可敵國」的Apple可能要割肉近 366 億美元。
「沒有一家公司會對高達自己全球收入 20% 的罰款數額不屑一顧。」歐盟內部市場專員蒂麗‧布雷頓（Thierry Breton）說。
如果企業「屢教不改」，歐盟委員會有權對其展開市場調查，必要的時候可以對企業進行業務拆分，也可能會在一段時間內禁止他們收購其他公司。
DMA 是對歐盟和成員國競爭法體系的補充，不影響原有的競爭法則。
「在擔任歐盟競爭專員的七八年間，我學到的一件事就是，處理一些問題需要系統性的答案，也需要提高效率。」今年的西南偏南大會上，瑪格麗特·韋斯塔格在接受外媒採訪時說，如果允許非法行為存在，哪怕時間很短，競爭對手和消費者也會面臨很大的痛苦和風險。
她期待新規能解決單一執法行動無法解決的系統性問題，透過立法來簡化歐盟以往與科技巨頭之間的纏鬥，建立公平、開放、有競爭活力的市場。
值得一提的是，瑪格麗特·韋斯塔格還說自己正在關注加密貨幣和元宇宙。一旦等她弄清楚這些科技新物種到底是什麼，下一步可能考慮著手監管。
左手 DMA，右手 DSA
當地時間 3 月 24 日晚，經過長達 8 個小時的三方會談之後，DMA 的最終文本出爐。
早在 2020 年 12 月，歐盟委員會提出了數位合規與監管領域的兩項重磅法律提案，即 DMA 與 DSA。當時，歐盟內部對「守門人」的認定標準和義務範圍等內容並未達成一致。
與最初的提案版本相比，已經定稿的新版法案有以下重點變化：
- 在「核心平台服務」的範圍中，添加了網路瀏覽器、語音助理，但將聯網電視排除在外；
- 提高了「守門人」的認定門檻，將年收入 65 億歐元和市值 650 億歐元，分別提高至 75 億歐元和 750 億歐元，並量化了月度終端使用者和年度企業使用者的數量標準；
- 與 GDPR 連動，嚴格限制「守門人」跨平台合併處理資料；
- 提高處罰力度的上限，從全球收入的 10% 提高到 20%。
現實中，歐盟與Google、Apple等網路大公司的反壟斷之爭，是一場場耗時漫長的拉鋸戰。歐美的反壟斷機構也一直被詬病為工作效率低下，反應太慢。
這是因為網際網路環境下壟斷行為的認定，涉及一系列複雜的法律和經濟學分析。 具體來說，涉及如何界定相關市場，認定市場占有率和地位，企業是否存在濫用支配地位的行為，以及企業行為是否有合理的商業理由，是否造成了市場競爭的損害。
如果涉嫌壟斷的行為既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競爭損害，又有促進競爭的效果，還得綜合考量促進競爭和妨礙競爭之間，哪個作用更大，需要結合具體的商業情景和行業特性進行認定和分析。
對反壟斷來說，不斷發生的動態變化和創新，是重要的影響因素。
在 PC 時代，各國政府對當時的科技巨頭——Microsoft十分警惕，利用反壟斷法律對Microsoft進行持續的調查。
進入行動網路時代，平台企業創造了一種新的商業模式，導致原有的反壟斷法律和執法工具有些滯後，跟不上科技進步和商業進化所催生的各種新業態。
傳統 PC 時代的科技公司主要依賴技術推動，並主要服務線下傳統行業，商業邏輯相對簡單。新生的網際網路平台經濟則是深入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無論是使用者還是相關企業，對平台的依賴性更強。
平台尤其是超級平台擁有巨量的使用者資料，有更強的網路鎖定效應，也更容易擁有強大的支配力和控制力，更容易利用資料操控和誤導使用者行為、濫用其支配地位打壓競爭對手、破壞市場公平競爭，因此需要監管機構進行更全方位和有力的監管。
「DMA 新規設置了認定守門人身份的量化指標和明確的行為清單，指向性很強，且針對違法行為的處罰力度更大，將有利於推動對網際網路巨頭的案件調查，提高執法和司法的效率。」他說。
作為 DMA 的姊妹篇，DSA 預計在今年 4 月內定稿。
與 DMA 錨定「守門人」不同，DSA 的重點內容是嚴格監管平台巨頭利用自己掌握的龐大資料資源，定向推送線上廣告，尤其是禁止針對未成年使用者推送廣告，同時要求平台承擔更多的內容監管責任。
新規的實際影響和執行效果還需要更多的時間驗證。歐盟委員會表示，將設立一個諮詢委員會和一個高等級的工作小組，負責法案下一階段的具體執行工作。
一套組合拳下來，大型科技公司頭上的合乎規定的「緊箍咒」越念越緊。
監管黑雲下，「守門人」尋求抵抗
布魯塞爾向左，矽谷向右。
歐盟不斷升級與大型科技公司之間的反壟斷戰爭，矽谷巨頭則是一邊持續發聲抗議，一邊想方設法進行遊說。
Meta 全球事務總裁尼克‧克萊格（Nick Clegg）在自己的專欄文章中指出，新法的一些細則「可能會導致產品的服務方式變得僵化，阻礙技術的持續進步和反覆運算」。
Apple公司發言人稱，DMA 的部分規則可能給Apple使用者製造不必要的隱私風險和安全性漏洞，還將阻礙公司在智慧財產權方面的收入。
Google擔心，DMA 的一些規則會阻礙歐洲的創新進程。Amazon則正在審查新規對客戶的影響，並委託研究機構進行評估。
與此同時，矽谷巨頭們也在不斷遊說布魯塞爾，試圖引導立法監管的走向。
根據歐盟研究團體——歐洲企業觀察站（Corporate Europe Observatory）公布的資料，自 2019 年底新一屆歐盟委員會成立以來，大型科技公司與歐盟官方之間，已經召開了 150 多次記錄在案的會議，涉及 103 個組織。
不過，在歐盟官方看來，科技公司的努力遊說十分「笨拙」，也徒勞無功。眼見自己之前在白費功夫，大公司已經轉變應對策略，將注意力的重心放在如何遵守新法。
據外媒報導，Google、Apple和Amazon的法律團隊已經在考慮，將新規的實施作為最佳化公司業務的一部分，包括創建一個新的合規部門。
更為關鍵的是，這些公司面臨著核心業務和商業模式的調整。根據 DMA，各家的潛在變化或許包括：
- Apple、Google在應用程式商店建造的「圍牆花園」可能面臨鬆動，要允許 Spotify 等 App 開發者使用其他支付系統；
- Apple要允許 iPhone 使用者從競爭對手的應用程式商店中下載 App；
- Meta 和Google原來的線上廣告商業模式將被限制，未經使用者同意，不得依據資料資訊向其推送個性化廣告；
- Meta 旗下的 WhatsApp，可能被要求為 Signal 或 Telegram 等競爭對手的使用者提供服務，讓他們能夠使用 WhatsApp 向別人發送和接收資訊；
- Amazon將被禁止在服務中，使用從外部賣家收集而來的資料，為自己贏得競爭優勢。
以上列出的改變只是一部分。有外媒戲稱，這項法案的條款內容就像是矽谷競爭對手開出的「願望清單」。
「DMA 開創了全球技術監管的新時代，結束了大型科技公司日益增長的主導地位。」定稿當晚，歐洲議會內部市場和消費者保護委員會報告員安德里亞斯‧施瓦布（Andreas Schwab）說。
哥倫比亞大學歐洲法律研究中心主任艾努‧布拉德福德（Anu Bradford）將歐盟的立法影響稱作「布魯塞爾效應」（The Brussels Effect）。因為歐盟是世界上最大的消費市場之一，大多數跨國公司都無法忽視，更不願放棄。這給歐盟帶來了出手監管的底氣。
另外，歐洲的法律規則也常為全球監管提供框架和樣本。例如，號稱「史上最嚴資料保護法案」的 GDPR，已經成為日本、巴西等國家的法律範本。
放眼全球，針對大型線上平台企業的反壟斷監管，已經引起多國的注意，成為勢不可擋的治理趨勢和國際共識。資料、演算法、平台這些數位經濟領域的高頻詞，成為法律框架下擴容的焦點。
回到美國，矽谷巨頭的日子也並不好過，拜登政府已經採取實際行動，並沒有對他們手下留情。
去年，拜登任命Amazon頭號批評家——莉娜‧可汗（Lina Khan）為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主席，並安排有「矽谷宿敵」之稱的反壟斷律師喬納森‧坎特（Jonathan Kanter）擔任司法部反壟斷部門負責人。
歷史在不同的發展階段，上演著各種變與不變。回到 19 世紀末 20 世紀初，類似的事情同樣發生在新大陸。
根據《美國四百年》一書，「老羅斯福」在入主白宮後發表演講：「很多美國人認為，被稱為托拉斯的大公司在某些功能和傾向上有害於公共福祉。這種看法並不是嫉妒心理作怪……他們發自內心地認為，企業的合併和集中雖然不應該受到禁止，但應該受到監管和合理的控制。」
在羅斯福看來，這種觀點是正確的。當時的「托拉斯」主要集中在鋼鐵、汽車、石油等行業。
200 多年後，財富和資源發生流轉，全球反壟斷敘事的重點對象變成了科技與網際網路——人類的新文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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