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想過我會寫下這些話,但我還是寫了。薩蒂亞‧納德拉 (Satya Nadella) 和他經營的公司微軟正因旗下搜尋引擎的火爆而興高采烈。這與我在 2009 年第一次與納德拉交談時形成了鮮明對比。那時候,他還不是很出名,他還特意告訴我他的出身。他出生在印度的海德拉巴,在美國讀的研究所,並於 1992 年加入微軟,那時候微軟剛剛開始崛起。納德拉在公司的很多部門都待過,在公司進入低谷時仍堅持留下來——包括微軟經歷了史詩般的反壟斷法庭大戰之後,以及微軟錯過了智慧型手機革命的時候。在介紹完他的履歷之後,他才提到了自己當時的項目:Bing,一個備受嘲笑的搜尋引擎,是Google那款佔據霸主地位的產品的一位可憐的表親,如果能攀上親戚關係的話。
眾所周知,Bing 並沒有讓Google對搜尋的控制出現鬆動,但納德拉的命運卻從此青雲直上。2011 年,他領導了新興的雲端平台 Azure,搭建了該平台的基礎架構與服務。然後,鑒於他的業績履歷、低調高效的領導以及比爾‧蓋茲的贊許,2014 年他當上了微軟的首席執行長。納德拉立即開始變革公司的文化和業務。他開放了 .net 等產品的原始碼,與昔日的宿敵結成亦敵亦友的關係(與 Salesforce 合作),並展開了一系列大收購,包括 Mojang(Minecraft 的製造商)、LinkedIn 與 GitHub——都是些忠實成員,它們可能會被拉進微軟世界的網路。他對 Azure 加倍下注,後者成長為亞馬遜 AWS 雲端服務的真正競爭對手。而微軟也老樹逢春,壯大成一家價值 2 兆美元的公司。
儘管如此,該公司似乎一直都沒有完全重現過 1990 年代的活力。直到現在。當初創企業 OpenAI 開始開發現在讓人瞠目結舌的生成式人工智慧產品時,納德拉很快意識到跟這家公司及其首席執行長 Sam Altman 合作會讓微軟站在新的人工智慧熱潮的中心。(OpenAI 願意牽手是因為對微軟 Azure 伺服器的運算能力充滿渴求。)
作為合作關係的首批舉措之一,微軟發表了 Copilot ,這為開發者世界留下了深刻印象。作為人工智慧總管,Copilot 自動執行某些編碼元素給開發者幫了大忙。今年 2 月,納德拉透過名為 Sydney 的聊天機器人將 OpenAI 最先進的大型語言模型整合到 Bing 之中,此舉震驚了更廣大的世界(及其競爭對手谷歌)。有數百萬人使用過它。是,是有些小問題——紐約時報記者 Kevin Roose 騙到了 Sydney,讓後者承認自己愛上了他,並打算把他從他的妻子身邊偷走——但總體而言,該公司正在崛起為人工智慧領域的重量級人物。微軟現在正在將生成人工智慧,也就是「副駕駛」(copilot),整合到它的許多產品之中。它對 OpenAI 超過 100 億美元的投資看起來像是本世紀的一筆划算買賣。(這並不是說微軟對科技行業最近的緊縮趨勢免疫——納德拉今年已經解雇了 10000 名員工。)
現年 55 歲的納德拉終於贏得了聲譽,證明了他不只是微軟那龐大資源的熟練的照看者以及精明的撬動者。長期以來,他深思熟慮的領導風格,引人注目的謙遜與冷酷粗暴的前任比爾‧蓋茲和史蒂夫‧鮑爾默形成了鮮明對比。 (誠然,那些傢伙設定的同理心的門檻很低。)他對人工智慧迅速廣泛的採用,表現出了一種大膽的態度,讓人想到微軟早期的活力。而現在,每個人都想聽一下他對人工智慧這個本世紀科技最熱門的話題有什麼看法。
Q: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人工智慧在這個階段的變革性是如此之大的?
A:當我們從 GPT 2.5 升級到 GPT 3 的時候,我們目睹了那些突現能力。它開始展現出尺度效應(scaling effects)。我們訓練它的時候並不是指標對程式寫作,但它確實很擅長程式寫作。那一刻我變成了它的信徒。我想,「哇,確實可以啊。」
有沒有那麼靈光一現的一刻讓你決定把全部籌碼都押上?
正是這種程式寫作的能力促使我們做出了 Copilot。不過我第一次看到現在所謂的 GPT-4 那個東西是在 2022 年夏天,那次的經歷令人興奮。我一直都會拿一個查詢作為參考。機器翻譯出現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儘管已經達到了很多很好的基準,但機器翻譯並不能捕捉到詩歌蘊含的那些微妙的深層含義。在印度海德拉巴長大的我,一直都夢想能夠讀到波斯的詩歌——尤其是魯米的作品,但之前都是先翻譯成烏爾都語,然後再翻譯成英語的。 而GPT-4可以一次性地把它翻譯成英語。它不僅僅是機器翻譯,而是能跨越兩種語言邊界,維護詩歌主權的東西。這很酷。
幾十年來,微軟一直對人工智慧進行投資——你們沒有自己的大型語言模型嗎?為什麼還需要 OpenAI 的?
我們也有自己的一系列東西,包括一個叫做 Turing 的模型, Bing、Azure以及你使用的微軟應用都有這個東西的支援。但我感覺 OpenAI 追求的東西跟我們是一樣的。所以,我沒有想著要訓練五個不同的基礎模型,我想要一個基礎模型,讓它成為平台效應的基礎。所以我們雙方決定攜手合作。他們把注押在我們身上,我們也把注押在他們身上。他們做基礎模型,我們圍繞著基礎模型做很多工作,包括圍繞著負責任的人工智慧以及人工智慧安全開發相關工具。歸根結底,我們是兩家展開深度合作的獨立公司,在遵守規矩的情況下追求同一個目標,而不是多支團隊拼湊在一起隨便做點什麼。我們說,「讓我們繼續努力,打造一款真正能吸引全球想像力的東西。」
你有沒有試過收購 OpenAI?
我是在微軟成長起來的,期間試過很多有趣的方式與合作夥伴打交道。過去,我們透過與 SAP 深入合作來開發 SQL Server。所以這樣的事情對我來說並不陌生。不同之處在於 OpenAI 有一個有趣的結構;它是一家非營利組織。
這種身份往往像是交易殺手,但你跟 OpenAI 設法想出了一個複雜的解決方法。
他們建立了一個營利性實體,我們說,「我們沒意見。」我們有良好的商業夥伴關係。我覺得雙方會達成長期穩定的交易。
顯然,這種設定是為了讓 OpenAI 能從交易賺錢,就像微軟一樣,但你們的合作的累計利潤是有上限的。一旦達到上限,就像灰姑娘的馬車會變成南瓜一樣——OpenAI 就得變回純粹的非營利組織。那時候的合夥關係會怎樣? OpenAI 會不會說:「我們完全是非營利性的,我們不想成為商業營運的一部分?」
我認為他們的部落格對此已經進行了說明。不過,從根本上說,他們的長期想法是實現超級智慧。如果發生這種情況,我想一切都不好說了,對吧?
是的。對所有人來說都一樣。
如果這是人類最後的一項發明的話,那麼一切都不好說了。對於那個東西是什麼,什麼時候會到那一天,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判斷。沒有講到的是,政府對此有何看法?現在我暫時先不討論這個。這只有在出現超級智慧的情況下才會發生。
OpenAI 的 CEO Sam Altman 相信確實會有那麼一天。你是否同意他的觀點,也就是我們將達到一般人工智慧(AGI)這個超級智慧的基準?
我更關注的是對我們所有人的好處。工業革命直到很久以後才蔓延到跟我出生長大的地方類似的世界各地,這讓我很困擾。所以我在尋找可能比工業革命更偉大的東西,像工業革命為西方做到的事情,但這次是為全世界的每個人去做。所以我對AIGI的出現或者很快會出現一點也不擔心。這是在是太好了,對吧?這意味著 80 億人的富足。生活在那樣的世界裡一定會很奇妙。
實現這一願景的發展規畫是什麼?現在,你正在將人工智慧植入到你的搜尋引擎、資料庫以及開發者工具當中。但這些都不是得不到充分服務的人在用的東西。
好觀點。我們不妨先看看開發者的邊界是什麼。讓我真正感到興奮的事情之一是開發的樂趣又回來了。微軟一開始是家工具公司,尤其是開發工具公司。但多年來,因為軟體發展的複雜性,開發者一度享有的專注度度與流暢度被破壞了。我們與這位人工智慧程式設計師 Copilot [編寫普通程式碼,讓程式設計師有時間處理更具挑戰性的問題] 所做的工作非常值得一看。現在,GitHub 上的 1 億個開發者可以盡情享受了。然而,隨著人工智慧變革了程式設計的過程,程式設計可以增長 10 倍—— 1 億可以變成 10 億。你給 LLM (大型語言模型)提示時,你就是在對其進行程式設計。
任何擁有智慧型手機並會說話的人都可以成為開發者嗎?
絕對如此。你不必編寫公式或學習語法或代數。如果你說提示就是開發的話,那麼學習曲線會好很多。你現在甚至提出這個問題:「什麼是開發?」開發將大眾化。
至於說如何普惠 80 億人的問題,今年 1 月我曾在印度看到了一個很棒的示範。印度政府有個叫做數位公共產品(Digital Public Goods)的計畫,其中之一就是文本轉語音系統。在示範中,一位農民正在用這套系統詢問他在新聞上看到的一項補貼計畫。系統向他介紹了計畫,還告訴他可以去填申請表。一般來說,系統會告訴他從哪裡獲得表格。但是印度的一位開發人員已經用所有的印度政府文件對 GPT 進行了訓練,因此系統會自動用不同的語言替農民填申請。幾個月前在美國西海岸創造出來的東西已經被印度的一位開發者掌握,後者稍加修改,即可讓印度農民透過手機上的 WhatsApp 機器人獲得這項技術的好處。我的夢想是讓地球 80 億人都能擁有一位人工智慧導師、一位人工智慧醫生、一位程式設計師,或許還能擁有一位顧問!
這個夢想很偉大。但生成式人工智慧是一項新技術,而且有些神秘。我們真不知道這些東西的機制是怎麼樣的。我們仍然有偏見。有些人認為現在大規模採用還為時過早。谷歌早就做出了生成式人工智慧技術,但出於謹慎,他們推進得很緩慢。然後儘管Google的做法有保留,你一下子就把它植入到 Bing 裡面,並挑釁Google不敢做同樣的事情。你的原話是:「我想讓大家知道我們能帶Google的節奏。」Google確實聞風而動,改變了戰略,並拿出自己的生成式人工智慧搜尋產品 Bard 進入市場。我不想說這很魯莽,但可以說你在Bing上面的大膽舉措是一步先手,促使大大小小的競爭對手匆忙入局,而不管其技術是否準備好了。
從某種程度而言,我們這個行業的美妙之處在於,重要的不在於誰擁有能力,而在於誰能夠真正運用這種能力,並將其轉化為有形的產品。如果你想提出質疑,不妨回過頭看看施樂帕羅奧多研究中心(Xerox PARC) 或微軟研究院,你可以說那裡研究出來的東西就不應該做。問題是,真正有用的,幫助世界前進的事情是誰做的?這就是我覺得我們需要做的事情。去年的時候誰能想到搜尋其實可以再次變得有趣?Google做得非常出色,在產品和分銷方面都處於領先地位。Google搜尋是Android 的預設引擎,是 iOS 的預設引擎,是最大瀏覽器的預設引擎,還有很多。所以我想,「嘿,我們來創新一下,改變一下搜尋典範,讓Google那 10 個藍色連結看起來像 Alta Vista一樣吧!」
你說的那是 20 世紀 90 年代的搜尋引擎,當Google對搜尋做出了創新時,它一下子就過時了。這麼對比太強烈了。
我用過 Bing Chat 之後就再也回不去了,甚至原來的 Bing 也回不去了。因為回去已經毫無意義。所以很高興現在有了 Bard 和 Bing。讓我們來一場真正的競爭,讓人們享受創新。
我想你一定很高興終於推出了一項能讓大家注意到 Bing 的搜尋創新。我記得你在 2009 年營運 Bing 的時候是多麼沮喪;似乎你在追逐的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對手。有了人工智慧之後,我們是不是已經站在其中的一個轉捩點了——是不是要重新洗牌了?以前地位紋絲不動的贏家是不是開始動搖了?
絕對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每一次改變都會讓我們更接近Vannevar Bush 的那篇文章中首次提出的願景(《As We May Think》,1945 年發表在《大西洋月刊》上的一篇文章,首次提出了在電腦驅動下我們將進入資訊天堂的觀點)。那是個夢想,對吧?問題是,一個人如何能創造出這種成功感,你得經過一系列的跨越,從Bush到 JCR Licklider (他在 1960 年設想了「人類與電腦的共生」),再到Doug Engelbart (發明了滑鼠和視窗),然後是Alto [Xerox PARC 的圖形介面 PC],接著是 PC,然後到網際網路。這一切的核心是,「嘿,有沒有更自然的介面可以讓作為人類的我們增強認知能力、,去做更多的事情?」所以是的,這是其中的例子之一。副駕是個隱喻,因為這種設計選擇將人置於中心。所以開發的方向不要搞成自動駕駛——這跟副駕有關。很多人都在說,「天呐,人工智慧已經來了!」你猜怎麼著?人工智慧早已無處不在。事實上,所有的行為定向都使用了大量的生成式人工智慧。這是個黑盒子,你我都只是目標。
在我看來,未來在副駕與自動駕駛之間會有一場拉鋸戰。
問題是,人類如何控制這些強大的能力?方法之一是讓模型本身與我們關心的核心人類價值觀保持一致。這些不是技術問題,更多是社會文化方面的考慮。另一方面是設計選擇以及考慮上下文的產品製作。這意味著切實保證部署這些模型的環境與安全性保持一致。
有人說我們應該對人工智慧的研究踩刹車,暫停六個月,你對這些人有耐心嗎?
他們說「我們得仔細考慮校準方面的各種艱巨挑戰,確保我們人工智慧不會失控」,對於這些人,我一直都很尊重。如果人工智慧真的要一飛沖天的話,我們最好掌控一切。回想一下蒸汽機首次部署以及工廠成立那時候。如果同時考慮到童工和工廠污染問題,我們能否避免幾百年的可怕歷史?因此,每當我們對一項新技術感到興奮時,能夠同時想想會有什麼意外後果是很好的。也就是說,在這一點上,我不會叫停,而是說我們應該加快實現校準需要完成的工作。我第一次看到 GPT-4 時,我們並沒有匆忙推出 Sydney,為了系好安全帶,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我們也知道,在實驗室裡面是沒法完成所有的校準的。要讓人工智慧模型與世界保持校準,你必須打入世界之中,而不是在某些模擬環境下保持校準。
你知道 Sydney 會愛上記者 Kevin Roose 嗎?
我們沒想到有人會在 Sydney 發表後 100 小時之內對它進行榮格心理學分析。
你還沒有說你是否認為人工智慧有可能毀滅人類。
如果出現完全失控的情況,那就成問題了,我們不應該允許這種情況發生。說者快要失控了那是放棄了我們自己的責任。強大技術我們應付得來。順便說一句,電也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後果。但我們確保電網安全,我們制定標準,我們掌控著安全。顯然,對於核能,我們的應對是管理擴散問題。這兩個對於如何處理強大技術來說都不乏好的例子。
幻覺是 LLM 的一大問題,Sydney 和其他模型有時候會胡說八道。這個問題能否有效解決?
有一些非常實用的東西可以減少幻覺。而且技術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好。會有解決方案的。但有時候幻覺也是一種「創造力」。大家應該可以選擇什麼時候採用哪種模式。
那會是一種改進,因為現在我們別無選擇。現在我想問另一種技術。就在不久前,你對元宇宙還很狂熱。 2021 年那時候,你說混合實境的突破性再怎麼形容都不為過。但現在我們整天討論的全都是人工智慧。這種火爆會不會把元宇宙排擠到其他維度?
我仍然相信 [虛擬] 存在。 2016 年,我談到了三樣東西令我感到十分興奮:混合實境、量子運算與人工智慧。我對這同樣的三樣東西我還是很興奮。今天人工智慧是我們的談資,但我認為(虛擬)存在是最終的殺手級應用。然後,當然了,量子會加速這一切。
人工智慧不只是個討論話題。現在,你已讓這項變革性技術成為微軟中心。你是怎麼做到的?
在內部,我經常喜歡打這麼一個比方,當我們從蒸汽機轉向電力時,你得對工廠進行重新連接。不是說把蒸汽機拿掉放上電機,其他一切保持不變就萬事大吉。這就是史丹利汽車公司(Stanley Motor Carriage Company)與福特汽車(Ford Motor Company)之別,福特把整個工作流都重新組織過了。所以在微軟內部,軟體的生產方式也在發生變化。這是微軟內部核心工作流程的根本轉變,以及我們對我們所取得成果的布道,每一所學校、每一個組織、每一個家庭都會發生變革。
這項工具讓你的工作發生了怎樣的改變?
很多知識工作都是苦差事,比如對電子郵件分類。如果我的 Outlook 沒有人工智慧助手的話,我都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麼過。回復電子郵件不只是寫篇英語作文,也可以是一張客戶支援工單。它會詢問我的客戶支援系統並帶回相關資訊。這一刻就像 PC 第一次出現在工作之中一樣。對我來說就是這種感覺,影響著我們全系列的產品。
微軟在你任職期間表現良好,但你認為你會因為讓公司向人工智慧轉型而被人們記住嗎?
我會因為什麼而被人記住應該由像你這樣的人或其他人來評述。不過,天呐,我確實對此十分興奮。微軟已經 48 歲了。我不知道像這樣到了這把年紀還能保持顯赫地位的公司有多少,不是因為在過去 80 年代、90 年代或 2000 年代做了什麼事情,而是因為在過去幾年做了什麼事情。只要我們做到這個,我們就有生存的權利。如果我們做不到,我們就算不上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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